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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1年11月21日 星期一

我的父親「陳聖工執事」的晚年記事

◎撰文/陳禧良 ◎期數:336期 ◎2005.09號
寫這篇記事,猶豫了好久,隔了三十幾年的歲月,真不知從何起筆,況且有些事已記不清,此外,對父親擔任傳道期間的種種事蹟及信主過程也一無所知,未聽父親提起,母親知道的也不多,因此他的經歷對我們這些晚輩來說是個謎。

二十幾歲時,從故鄉花蓮傳來一個消息,原來父親的弟弟找了我們多年,他很想念我們,然而全家卻早已搬離故鄉。之後,我和這位才見過兩次面的叔叔有了書信的往來。

由於好奇心,向叔叔問起家譜之事,才知父親未信主前的經歷是如此的辛酸與悲哀,叔叔說,有天父親突然向家人說起他要信耶穌了,還把家裡的祖先牌位全除掉,不久後,父親就獻身當傳道四處傳福音。
我的父親「陳聖工執事」


我的「答馬」,太魯母語即父親之意,聖名陳聖工,本名陳有寶,台南縣人,出生於1900年,四十幾歲時,與三十幾歲的原住民姊妹「蘇己妹」結為夫妻,育有三男五女。

一直以來,定居於偏遠的山地部落裡──花蓮縣立山村。族裡的長輩們,不論主內信徒或未信者,都稱「答馬」為「電都西」(日語為傳道者),而有些族人的小孩也跟著我們叫他「答馬」;很少人知道「答馬」的名字,小時候還一直以為「答馬」的名字就叫作「電都西」。
部落的環境


當時部落都以茅草蓋房屋,茅廁不用說蓋得更是簡陋。地上挖個坑洞,左右放上板子,門則是用大布袋掛上去。遇大雨時,屋頂不停地滴雨,腳踏在溼答答的板子上,若不小心便會滑倒;蒼蠅也不時地從茅坑裡嗡嗡飛來,旋繞在人身上;坑洞裡到處爬滿了白白軟軟的蛆,相當噁心;當人的糞便落下時,噗的一聲,糞坑裡的尿水就會彈上來,且臭氣沖天,讓上廁所成了件相當痛苦的事,所以部份的小朋友就在屋子的周圍或果園裡方便,衛生習慣很差。

茅廁蓋在距離屋子約五十公尺處,我常牽著「答馬」的手到茅廁解手,幫他掀開門簾(布袋),告訴「答馬」已到了茅廁,之後便馬上跑離,一面用手摀住鼻嘴,一面不停地吐口水,在離茅廁約十公尺的地方等待。
部落裡的路


每一條大大小小的路,都是泥土和小石子,也不時看到一堆堆的牛糞;當經過風雨的浸洗,整條馬路就變了形,像極一條條的水溝,凹凸不平。小時候沒鞋子穿,光溜著腳在爛泥巴上滑行玩耍,不小心跌跤,便弄得衣服都是泥巴;而「答馬」有穿鞋的習慣,從不打赤腳,「卡將」(日語母親之意)體貼「答馬」的需要,會買黑色的塑膠鞋給他穿。
「卡將」生第一胎


「卡將」的預產期在1948年6月中旬。生產那天,肚子陣痛不停,雖自己是助產士,但因為頭一胎,還是會緊張害怕,所以決定暫離工作場所,回家找家人幫忙接生,誰知家中空無一人,「卡將」只好靠著神鼓起勇氣,努力地生下男嬰。

當時通訊很不便,為了讓在外傳道的「答馬」知道這個好消息,「卡將」託小阿姨特地到「答馬」駐牧的教會找他;當「答馬」聽到「卡將」靠著神平安地生下男嬰,非常高興,並將一切的榮耀歸給神。
語言的溝通


因為異族通婚,所以一家人使用多種語言。「答馬」和「卡將」用日語溝通,因「答馬」那時還不會講原住民母語,只多少會聽一些;「答馬」通常以國語或日語和孩子溝通,用台語稱呼孩子們的名字;哥哥姊姊們用母語、國語,穿插日語與「答馬」溝通;外婆除了會唱一首日語詩歌外,其他的日語會話不會講也聽不懂,只會說母語;而奶奶只會講台語,其他的語言一概不懂……,這些語言不同的成員生活在一個屋簷下,靠著神的愛彼此包容,在相處上沒有衝突,且相處得很融洽。
奶奶


奶奶有時住台中的小叔家,有時會來山上住。「答馬」常在外傳福音,一去就是幾個月,他回家的時候就是家人最高興的時刻。「卡將」可以有幾天的丈夫,孩子們也可擁有幾天的父親,尤其奶奶更是高興得不得了,終於可以見到兒子,也總算有人聽得懂她說的話,整天纏著「答馬」聊天,吱吱喳喳說個不停。當然,「答馬」也會教「卡將」一些簡單的台語,如吃飯了或吃飽了沒等等,當「答馬」不在家的日子,至少「卡將」可以向奶奶問候。

「答馬」離家外出工作時,是奶奶最難過的時候,她不知道還要等多久才能夠見到兒子,沒有人可以跟她聊天,常常愁眉苦臉的非常寂寞,有時牽著孫子的手與孫子說話,但孫子根本聽不懂。她常獨自在村裡繞來繞去,嘴裡不停地喃喃自語,村裡有些人還誤以為「電都西」(傳道者)的母親是不是瘋了。

奶奶年老時住在這個既陌生、語言又不通且生活習慣與衛生相當落後的地方,幾個月裡只見到兒子幾天面,我想這是奶奶最大的悲哀與無奈吧!對於身為兒子的「答馬」,無法在她身邊陪伴晚年,相信也是「答馬」最難受不捨的愧對,但為了傳神國的福音,「答馬」不得不拋開親情的包袱。

一天,有個閩南青年娶了村裡的姊妹,就住在對面山的山腳下,奶奶知道此事後,有天突然失蹤,大家在村裡急著找她,但都沒人知道她的去處;到了傍晚,奶奶出現了,滿臉的笑容,非常高興的樣子,詢問之下,才知道原來去了住在對面山腳的閩南弟兄家拜訪。從此,奶奶早早起床就直接到那位弟兄家,不到傍晚不會回來,幾乎天天如此。這時候的奶奶,日子過得很快樂,然後,在「卡將」大約生第三胎時,就蒙主恩召了。
外婆(母語叫「巴姨」)


九十幾歲的「巴姨」,有個一張刺青的臉,一雙勤勞的手,一副很好聽的歌喉,是位很傳統的原住民婦女,刻苦勤奮,信仰非常的好,不隨便批評他人是非。每逢唱詩祈禱會,當長執說道:「拉拜八灣(巴姨的名字),妳要唱一首詩歌獻給神。」「巴姨」馬上站起來唱她最愛唱的一首日語詩歌,大意是:「真神是獨一的,快來、快來,大家都快來相信祂!」到至今,我還記得這首詩歌的旋律。

「答馬」不常在家,「卡將」的工作又忙碌,甚至半夜也需出門為產婦接生,當時沒有交通工具,路又不好走,就算產婦住在偏遠的深山裡,也要爬山涉水過去,冬天遇到產婦半夜要生產時,也得從暖和的被窩裡爬起來,是件非常辛苦的事,幾乎二十四小時的待命,因為產婦生子是不看時間的。「卡將」沒有足夠的時間照顧家庭,所以「巴姨」在傳道的家庭裡是個很重要的幫手,因為「巴姨」的幫忙,「答馬」可以專心作傳道的工作,「卡將」也無後顧之憂作助產的工作。

「巴姨」這一生中很少生病,活到一百零三歲時生了場大病,在她離世的前幾天,我到「巴姨」的床前看她,「巴姨」盯著我看,很有信心地對我說:「我要先回去了,回到神那裡,總有一天神也會來迎接你們,要忍耐等候這天的來臨,我先回天國等你們,不要傷心。」過沒幾天,「巴姨」就蒙主恩召,安然地離世了。
兒時中記憶


從我有記憶時,「答馬」已是個瞎眼的老人,手裡握著枴杖,嘴裡常哼著一首日語詩歌(讚美詩203首〈百合花〉)。他有一對敏銳的耳朵,一張笑容常開的口、慈祥的臉,一顆愛主與愛信徒的心,並且很喜歡親近小孩,聽小孩天真燦爛的笑聲;鄰舍的小孩常到家中伸出手跟父親說:「答馬,你有沒有糖果,我好想吃哦!」「答馬」總是笑容可掬地摸著小孩的頭。他的頭髮永遠保持著三分長,因當時部落的人,只要頭髮一茂盛,就會有很多的頭蝨。

雖然雙眼已瞎,為了幫補家用,勤奮的「答馬」仍在後院養了一群家禽,如:雞、鴨、鵝、火雞,果園裡也種植了許多果樹。在特別的日子或節期裡,「答馬」會宰殺家畜,也是我們最高興的日子,因為有肉可以吃。不過大部分的肉都會分送給親朋好友吃,家裡的每位成員只能吃到一、二塊而已。白天裡,家人有的在外上班、上學,或到山上工作,我便跟「答馬」相依偎,彼此照顧對方。
兒女眼中的父親


聽姊姊們說,「答馬」是位非常嚴謹的人,對他們的教育很嚴格,但是「答馬」在家的時間非常少,整年的時間都放在傳福音的事工上,就算回家,也會利用這幾天的假期關心本地的教會與信徒,與孩子相處的時間非常有限。

當時的交通與通訊非常不便,若沒有很重要的事,與在外的「答馬」就沒什麼聯絡,只知道他大概在什麼地方工作,但不知「答馬」何時會回家,總是羨慕別的小孩天天都有父親陪伴。「答馬」對哥哥姊姊們來說,沒有太多的印象,當「答馬」雙眼瞎了、無法外出傳福音時,哥哥姊姊們也已長大,在外工作或求學了。

失去雙眼的「答馬」,便有整年的時間在家陪伴家人享受天倫之樂。「答馬」六十歲時生下了我,克服眼瞎的障礙照顧我。在屋裡,「答馬」可以自己行動,家具的擺設位置都是固定的,只要用手觸摸這些家具,他就知道身在客廳或在廚房。

在我較懂事後,就成了他的眼睛與枴杖;當「答馬」要去一個他不熟悉的地方,我就牽著他的手一路告訴他這是哪裡,前面的路況有什麼障礙。此時的「答馬」,從他臉上看不到一絲的嚴肅,反而是個慈愛的父親又像個慈祥的爺爺,他常用手觸摸我的五官,緊抱著我開懷地笑著,用他的心感覺我的存在。

原以為對「答馬」的認識會比哥哥姊姊們所知道的多,但記得在二十幾年前外出工作時,參家桃園教會的靈恩佈道會,吳揚道執事近前來告訴我得到了聖靈,詢問我屬那間教會、什麼名字,我一一地回答,吳執事聽了之後,不假思索直截了當地說:「妳是不是陳聖工的女兒?」我猶豫了一下,思想陳聖工這個名字好陌生,坐在旁邊的姊姊趕緊接著說:「是的,陳聖工是我們的父親。」我才明瞭原來「答馬」還有別的名字,並從吳執事口中才知對於「答馬」有太多我不知道的事。

年老的「答馬」整年都待在山上,接觸的都是山上的人,外出後才知道原來很多外面的老傳道及老信徒都認識他,每到一間教會,我從不主動提起「答馬」的聖名與跟他的關係,經由台上的老傳道證道中,聽到一些有關「答馬」在傳福音工作上的事情,才慢慢地了解原來「答馬」所做的傳道工作是多麼地讓我引以為傲、為榮。
蓋新房子


在我長大入學後,白天「答馬」在家就比較寂寞了,還好當時只有半天的課,中午一放學便急急回家,因為「答馬」在家中等著我。「卡將」若到市區時,總會買些「答馬」愛吃的食物,而「答馬」總是留一份偷偷地拿給我。「答馬」與「卡將」的感情很好,從未見過或聽過他們正面起衝突,彼此以愛包容對方,若一方有情緒上的牢騷,另一方便會在旁邊靜靜地聽對方訴說。

當時所住的茅屋遇雨時,雨水便會不停地滴答滴答落下,總要把家裡的一些瓢瓠、桶子、臉盆都拿來接水,真是苦不堪言。「卡將」為了讓我們住的環境更好,於是在養家畜的後院,請人蓋了一間在當年部落的房屋中算是滿大又豪華的木屋瓦頂,也是因「卡將」不忍看到「答馬」為幫補家用,辛苦地管理那些牲畜,藉此讓「答馬」好好地休息,但「答馬」在家沒事做就更加地孤單了。
伴唱機


有天,「卡將」從市區買來了一台手提式黑色的四方形伴唱機,可以放唱片聽歌也可以聽廣播,是「卡將」特地為「答馬」買的。有了這台伴唱機後,「答馬」常常爬到閣樓上聽台語廣播,日子過得比較開心;有時我會上閣樓陪「答馬」,看「答馬」聽得津津有味、眉開眼笑,我卻覺得好無聊,根本聽不懂。

「答馬」很好學,每到不同族群的教會駐牧時,都會學習他們的語言,常說一口不標準的太魯閣母語跟我溝通,像個嬰孩牙牙學語,有時會讓人覺得好笑。晚上睡覺前,他常用悟性禱告帶領我們,孩子們沒有枕頭,「答馬」便常伸出手臂當我與小姊姊的枕頭,並利用睡前的時間教我們台語,說到音調不準時,就會即時地糾正。

我總是不怎麼認真的學,甚至有些討厭,台語對我來說毫無用處,因我的同伴都講原住民母語,九歲時「答馬」離世,台語就與我絕緣了。當踏入社會後,才發現原來都市的人著重台語或國語,有些年長的同事甚至只會講台語,根本不會說或聽國語,這時想起了「答馬」曾教過的閩南語,雖然講得不標準、語言知道的不多,還是硬著頭皮與這些年長的同事,加上比手畫腳的,用台語溝通。

以前所討厭的台語,如今竟成為必須經常使用的語言,是我料想不到的事,現在,常利用睡前教導孩子學說原住民母語,也能深深體會當年「答馬」的用心,無非是希望將祖先傳下來的語言,傳承於下一代。
到教會作禮拜


上教會聚會是「答馬」特別快樂的時候,每逢安息日,牽著「答馬」的手,總是小心翼翼地慢慢走,路面上一堆堆的牛糞,多處凹凸不平的坑洞,使我不敢走得太快,深怕「答馬」趕不上我的腳步而跌倒。聚會中,「答馬」會很專心地聆聽,查經時,若聽到有人念錯聖經的內容,便會即時糾正,他對聖經的章節非常熟悉,幾乎牢牢地記在腦裡。

因眼睛的疾病加上當時醫學不發達,造成雙眼漸漸模糊不清,最後雙目失明,但並不影響他對教會的聖工與對信徒的關心,從不埋怨神給他這樣的晚年。神是慈愛的,除了雙眼失去功能,卻給「答馬」一對敏銳的耳朵、很好的記憶,也不必與家人常年過著聚少離多的日子,神賜給「答馬」安詳的晚年,且充份地享受了天倫之樂。
「答馬」的離世


1970年11月底,「答馬」病入膏肓,無法行動與說話,靜靜地躺在床上。全家籠罩在悲傷中,家裡陸陸續續來了許多族人前來探望「答馬」及安慰「卡將」,逢人談起「答馬」的事,「卡將」就不停地擦拭著淚水,大家心裡有數,「答馬」歸天的日期已近,有些信徒乾脆睡在我們家,陪著我們度過哀傷的日子。

12月6日那天傍晚,我們圍在「答馬」的身邊,突然「答馬」口中吐出了一塊血,就斷了氣,死於腦出血症;哀嚎的哭聲頓起,眾人捨不得「電都西」的離世。此時越來越多的信徒伴著我們,閣樓上睡滿了人,也有些人帶著草席鋪在客廳或走廊的地上,那幾天晚上,信徒都在我們家聚會。

聚會的最後一晚,證道者在講道中,突然看到在最後一排椅子上坐著一位弟兄,身邊坐著三位衣著非常潔白的天使,證道者仔細地觀看,原來中間坐著、一樣穿著潔白衣裳的,正是陳聖工執事,直到證道完,禱告結束後,兩位天使就帶著陳聖工執事回天家了。這見證讓我們得到極大的安慰。

出殯那天,家裡擠滿了人,就在家前的廣場做告別式。年輕的信徒走在前頭,手裡拿著一條條白色的旗子,寫著「我家乃在天」等等許多不同的詞句,隨後是抬棺木的人,後面則跟著一群人慢慢地步行著,送大家所敬愛的陳聖工「電都西」人生的最後一程。別了!我敬愛的父親!太多的感傷與不捨,最後您還是離開了我們,奔向那美好的國度,那是您一生所盼望、盡全力努力奔跑的一條路。

在夢中,我見到「答馬」不再是一位眼瞎的老人,反是變成了與我同年紀的小孩,無憂無慮的好快樂。「答馬」息了他一生的勞苦,我深信他已在神的懷抱裡安息了,更可以高喊著,如保羅所說:「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過了,當跑的路我已經跑盡了,所信的道我已經守住了。從今以後,有公義的冠冕為我存留。」(提後四7-8)
最後的感言


「答馬」生前,盡心、盡意、盡力、忠心作主的工,雖雙目已瞎,對主傳福音的囑咐,從不敢鬆懈;對信徒的愛,總是愛之深,責之切,用他敏銳的耳朵及一顆愛主的心,繼續關心本地教會的聖工及信徒的信仰,直到生命的盡頭。

陳聖工執事,不完全是屬於家人的,他是神的工人,是屬於大家的傳道者。他沒有多少的時間做一個丈夫與扮演父親的角色,當家人最需要他的時候,總是不在家人身邊。也許他不是個很偉大的父親,但,他卻是個最不平凡的父親,選擇一條既艱辛又不平凡的傳道路;雖沒有傲人的身世,卻有著屬靈最尊貴的身分。

主的愛,把父親的生命裝扮得非常亮麗與喜樂,縱使年老的時候過著摸黑的日子,眼前看不到一絲的亮光,但白日與黑夜對父親來說沒什麼不同,且我深信在他心底的光,更從不曾息滅過。他的愛,成了我心中跳躍的音符,更讓我懷著無盡的追思。

願一切的榮耀頌讚都歸給天上的真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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